小时候，我一直很崇拜我的父亲。他爱读书，知识渊博，幽默风趣，还没有大人的架子。我所有的小伙伴都喜欢和他一起玩，觉得他不仅仅是个有趣的大人，更是我们中的孩子王。我在那个小镇出生、长大，几乎所有的大人都是一副庸俗又市侩的样子，打打麻将喝喝酒，日子也就渐渐过去了。只有他还在一本接一本的读书，中国历史，医学，汉语文化，时政杂文……他和所有大人都不一样，他是我的英雄，是整个小镇唯一还没沉沦的大人。

我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，他被单位派到了另一个城市，负责一个新的厂子的前期筹划，我们渐渐聚少离多。有一次父亲回家，我说：爸爸你来了。我因为这句话被妈妈教育了很久——应该是“爸爸你回来了”，“来了”是对客人，对不常来的人用的，爸爸怎么能是客人呢。我们之间就这样渐渐拉开了距离，我甚至不记得我说出那句话时父亲脸上的表情，想必应该是窘迫又暗暗伤心吧。

后来新的厂子建好了，父母的整个单位都搬到了新的城市，我也刚刚小学毕业，顺利考入了新城市当地的初中正式入学。

可是从那时起，我的生活仿佛就失控了。我并没有顺利适应新的环境，成绩变得很差，没有朋友，我一天天变得孤僻自闭。我那时常常与母亲吵架到不可开交，而父亲很多时候只是为母亲帮腔，劝我少说几句，总是护着母亲。我和母亲闹到冷战的地步，他只是走过来说，去给你妈妈道歉吧。仅此。矛盾一次次升级，我对于母亲已经毫无好感，只觉得她是个不讲理的泼妇，而父亲，不过永远爱着、护着母亲，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女儿。每一次我和母亲吵完闹完，父亲的角色便是过来告诉我，去道歉。

还记得小时候我陪着父亲二人一起去超市采购食材时，父亲遇到母亲喜欢的食物，总是要驻足停留，一边细细挑选品相好的食物，一边开心地说着，你妈妈最喜欢吃了。那时我觉得我父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，最好的男人，这时却全成了讽刺——他确实爱我母亲，可是他并不爱我啊。

这些事给我造成的后遗症便是，我在之后第一次谈恋爱时，每次争吵过后，无论谁对谁错，我永远是主动道歉的那一个。当时的我觉得，我根本没有底气去和在意的人冷战，因为我不觉得有任何人会站在我这一边。我一次次的卑微退让，换来的是对方的变本加厉的暴脾气和持续的指指点点永不满足，最后这段关系只得黯然收场。

两年前的夏天，我开始接触心理咨询师，进行系统化的疏导和调节。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些往事，审视我父亲这个人。后来有一天深夜，我没有忍住，主动问了他。我问他，你为什么永远站在我妈那边不站在我这边。他说，我只是想让我们和和气气的。我问，为什么每次吵架过后你都要求我去给妈妈认错。他说，没有啊。我在你面前劝你，我在你妈面前劝她，我只是想让你们和好罢了。况且你是小辈，让你妈给你道歉也不太好看吧。呵呵，原来他只是一个和稀泥的烂好人。

我又问，你就没有自己的原则吗，我们争吵的时候你从来都不关心谁对谁错吗？我小我就一定要让着她吗？他说，没有，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。哈哈，这就是我小时候最最崇拜的人，一个无底线无原则，根本没有立场的人。

我近乎绝望：你就没有察觉到我在初中时候很需要帮助吗？我当时很痛苦，和我妈妈争吵很多，你都看不到吗？他说：我以为青春期都是这样，过了就好了。

那一刻，仿佛全世界都安静了。我冷冷打出一行字，点击了发送：我觉得你很可悲。你应该给我道歉。

我的生活仿佛一个玩笑，满是荒谬。

原来这就是困扰了我那么久那么久的问题的答案。父亲的道歉映在手机屏幕上，我此时已泣不成声。我甚至，无法去恨他。他只是一个中庸善良的男人罢了，他又做错了什么呢。我无法真心原谅他，原谅这么多年来他的“偏心”给我造成的伤害和恐惧。可是我又怎么能责怪他呢，毕竟连这份“偏心”，都只是我脑内虚构出的。他的每一个回答都合乎情理，仿佛那么多年来耿耿于怀的我才是那个犯傻的人。哈哈，真是太好笑了，这也太好笑了吧。

我哭到眼泪流干，仍然难以克制自己的哀嚎。呵，生活

作者：听风说晚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