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年人最大的自恋,就是常常感叹,自己能活到今天,真的不容易。
我生于1981年,算得上大龄80后。
没有上过幼儿园——那时农村没有幼儿园;
小学只上了五年——那时还不流行六年制;
初中和高中都是在稀里糊涂中度过——那时父母忙于生计,自己狗屁不懂,压根儿没有什么好坏学校的概念;
高考和填报志愿,更像是一场没有睡醒的夏日午觉——
那时是迷迷瞪瞪的估分制,考完后大致估一下自己能考多少分,然后根据估的分数,再大致估算一下你能上什么学校。
高考志愿就是在这种忐忑不安的一头雾水中,仓促完成的。
这种全凭感觉的高考志愿填报法,和见一面就上床闪婚的冲动结婚,并无二致——
一切全靠运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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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以,我们那个年代,考了高分上了坏学校的,和考了很一般的分数但上了不错学校的人,大有人在——
前者毁于总是怀疑自己,后者胜在相信自己牛逼。
我高考考得一塌糊涂,填报志愿时更像是遇见了鬼打墙,感觉到哪里都是死路,索性就逮着自己脑海里能想到的学校,一顿乱填。
结果,一个也没有考上。
被调剂到本省的河南大学,读的是历史系。
读过大学的人都知道,历史系意味着什么。
而历史系毕业的人也都知道,学历史意味着什么。
套用这几天争议比较大的考研导师张雪峰的话说:
“如果你家孩子要报考这个专业,我建议你二话不说,先把他打晕再说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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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历史的我,没有被任何人打晕,倒是自己先把自己整晕了:
翻开历史课本,我一页也看不进去。
这种不喜欢,一方面是我年少时性格浮躁,坐不了冷板凳,讨厌文献和考证;
另一方面是,整个青春期,我感觉自己都像是被什么夹住了尾巴的野兽,对身边的一切人事与环境,都非常逆反。
一个叛逆的年轻人,是很容易走上逃避和对抗之路的。
为了逃避学业,我开始练笔写字。
为了对抗周遭,我故意标榜不同。
在这种疼痛又分裂的情感中,我日日逃课泡在图书馆里,开始了写稿、改稿、投稿、退稿、再接着写稿的大学生活。
大学毕业后,我凭借发表的作品,去了报社。
而我的同学们,也在各自命运的驱动下,进入不同的赛道:
考研成功的人,读了硕士、博士,毕业后进入一二线城市的中学、大学或社科单位,也有一小部分人去了国外。
没有考研的人,家境贫困、没有背景的,去了基层单位或基层学校;
家境优渥、父母掌权的,去了垄断行业、国企或考上了公务员。
我印象极深的是,有个大学四年不显山不露水、学业和能力都很一般的男同学,在距离毕业还有大半年时,家人就把他的档案调走了。
毕业前夕,在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考研找工作时,他已经在某地最好的国企,开始入档入编算工龄上班了。
多年后同学聚会,他也成了我们那波人中,升职最快、职位最高的人。
大学毕业时的分水岭,让大学四年糊糊涂涂的我,第一次看清这个社会的底层逻辑和残酷现实:
努力和奋斗是重要的,但投胎时选个好人家,也非常重要。
当然,那时候,在极度自卑的心理下,对那些家境好、靠父母的同学,难免心生嫉妒,愤愤不平。
后来,自己也当了父母,少了狂热与偏激,更愿意将这理解为:
前人栽树后人乘凉,这不是天经地义嘛。
孟晚舟是优秀的,但任正非的女儿孟晚舟,更是优秀的。
就是这么个道理。
...
从这一点儿上,我也能理解张雪峰的直播间里,有家长咨询他,孩子要为了理想,去考虚无的哲学系时,他脱口而出的是:“家里有没有背景?”
家里有权,或有矿,不差钱,孩子不为生计发愁,当然有资格追求诗和远方。
家里无权,也没矿,压力大,孩子就少做好高骛远的梦,先赶紧找到工作去挣钱。
这很现实,很扎心,但这也很理性,很务实。
但理性而务实的,就一定是最好的吗?
这个答案,我存疑。
并以接下来我自己和同龄人的真实故事,去作答。
我到报社上班时,传统媒体还处于黄金时代,新闻单位还是香饽饽。
我上班后,曾为自己不是学新闻的,短暂地自卑过。
后来才知道,报社记者出身五花八门,真正新闻系毕业的,倒屈指可数——
学法律的,学经济的,学中文的,学体育的,学教育的,学历史的,学哲学的,学心理学的……都有。
这些五花八门专业出身的新闻从业者,除了我这种嗜写如命的人,也有一些是某处长、某局长、某主任家的孩子。
领导的孩子进新闻单位,咱不能揣测人家不热爱写作,但日复一日的相处后,他们中大部分人对新闻的敏感度,对文字的把控能力,还是实事求是地告诉我:
进新闻单位,更像是那个时代,他们父母理性而务实的选择。
事业编,收入相对高,算得上文化人,不管是说出去,还是找对象,人家都会高看一眼。
...
但。
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。
不过短短一二十年,天就变了。
网络崛起了,自媒体繁盛了,传统媒体还没有调整好追赶时代的步伐,已经被时代狠狠抛弃了。
当广告收入锐减,当工资收入不保,岗位裁员和人才流失,就成了必然。
新闻单位,从此成了没落的代名词;
新闻专业,就此成了鄙视的区块链。
...
伴随传统媒体和新闻专业的不被看好,梦想和现实的角逐,再次裂变:
那些当初凭借父母庇护,到新闻单位上班的那些人,面对行业洗牌,宁愿拿着最低工资,也不愿重新折腾——
他们一部分人是不差钱,另一部分人是在体制驯化和岁月摧残中,渐渐丢失了勇气和梦想。
倒是像我这样无根无基、无钱无权的人,在工资无法养家的当口,决定另辟蹊径,破釜沉舟,背水一战。
我放弃了编制,离开单位,投身新的赛道,吃了很多苦流了很多泪,但也用始终热爱的写作,承担起赡养患病父母、抚育碎钞孩子的责任。
所以,务实和理性,热爱和梦想,孰是孰非?
这,恰是这个高考季和毕业季,“张雪峰出事了”的纷争源头:
他认为普通人家的孩子,不要报考新闻系,如果孩子非要报考,家长就把孩子打晕。
...
这惹恼了新闻系的教授们和领导们,他们一个个发表长篇大论,用门下弟子的就业单位,证明新闻系学生“能文能武”。
进而,引发了更凶猛的网络论战。
他们谁说的更有道理?
出身普通农家,读了普通大学,学了冷门专业,去了新闻单位,遭遇行业落魄,最终当了逃兵,至今仍在苦哈哈码字的普通人,我想表达的是:
站在此刻的语境里
我支持张雪峰老师
此刻的语境里,新闻行业不好就业,尤其是自媒体崛起后,完全颠覆了传统媒体的知识体系和价值信仰。
如果你是普通人家的孩子,不建议你考一毕业就失业的新闻系。
因为你要养家,要买房,要生娃——简单说,你缺钱。
尽好现实的责任,再谈梦想的可贵。
这是普通家庭出身的孩子,尤其是穷人家的孩子,要看见的第一个真相:
先负责,再说梦。
...
站在变化的视角里
我对张雪峰老师的话存疑
任何人观点,都不是绝对正确的。
张雪峰老师的观点,强调了当下的现实,但过滤了不确定的未来,也屏蔽了十八九岁少年的热爱。
就像那个跑向梅西的18岁男生,如果他只想现实与理性,他就没法从3米站台上一跃而下,拥抱热爱和梦想。
谁能预测未来呢?
现在新闻专业不景气,5年后呢?10年后呢?
现在互联网技术大热,5年后呢?10年后呢?
就像40年前没有人能预测售货员会下岗,30年前没有人预测报纸会停刊,20年前没有人预测银行柜员会失业,10年前没有人预测Ai导致一大批人没有工作……
务实而理性的,是短暂的阶段性的目标。
就存在“此一时,彼一时”的风险。
就像你年轻时,因为贫困和自卑,务实而理性地选择了合适的人,但结婚越久,你越明白,爱与被爱是多么重要一样。
人生百年,务实而理性的目标很多。
但内心里那点噗噗燃烧的火苗,却是脆弱心灵和漫长人生的救赎。
恰如张雪峰老师自己,读的是郑大给排水专业,结果靠热爱的教育咨询成名起家。
...
封杀张雪峰没有用
重建信心才是关键
我虽然对张雪峰老师的话存疑,但我也不赞同新闻系教授们的那些话。
因为他们的话看似冠冕堂皇,却还不如张雪峰老师的话来得接地气儿。
其实,作为这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,教授们说了那么多,始终不敢说的真相是:
经济下行、社会保守、文艺退缩的形势下,普通人家的父母和孩子不敢试错,不敢谈梦,不敢畅想诗和远方,本质上是对这个时代信心不足。
信心不足,所以才选择务实,宁愿理性,不敢冒险。
所以,教授们联合起来,封杀张雪峰,是没有用的。
就算张雪峰不再为穷人布道代言,越来越多的普通人也感知到了这个世道的艰难与凶险——春江水暖鸭先知,春江水冷亦是鸭先知。
我们绝大部分人,都是那只自己划水、自知冷暖的鸭。
在这个酷暑难熬的夏天,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期待春天的到来:
春天来了,一切生机勃勃,读新闻或不读新闻都能活命,自然少了很多纷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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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介绍
作者刘娜,情感专栏作家,文艺也理性,温柔也死磕。新书《见字如面》全网热销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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